诗薮内编卷一东越胡应麟元瑞著，大名张铨平仲，莆阳黄衍相六治仝校。

四言变而离骚，离骚变而五言，五言变而七言，七言变而律诗，律诗变而绝句，诗之体以代变也。三百篇降而骚，骚降而汉，汉降而魏，魏降而六朝，六朝降而三唐，诗之格以代降也。上下千年，虽气运推移，文质迭尚，而异曲同工，咸臻厥美。国风雅颂，温厚和平，离骚九章，怆恻浓至。东西二京，神奇浑璞，建安诸子，雄赡高华，六朝俳偶，靡曼精工，唐人律调，清圆秀朗，此声歌之各擅也。风雅之规，典则居要；离骚之致，深永为宗。古诗之妙，专求意象；歌行之畅，必由才气；近体之攻，务先法律；绝句之搆，独主风神，此结撰之殊涂也。兼裒总挈，集厥大成，诣绝穷微，超乎彼岸，轨筏具存，在人而已。曰风、曰雅、曰颂，三代之音也；曰歌、曰行、曰吟、曰操、曰辞，曰曲，曰谣、曰谚，两汉之音也；曰律，曰排律，曰绝句，唐人之音也。诗至于唐而格备，至于绝而体穷。故宋人不得不变而之词，元人不得不变而之曲，词胜而诗亡矣，曲胜而词亦亡矣。明不致工于作，而致工于述，不求多于专门，而求多于具体，所以度越元、宋，苞综汉、唐也。优柔敦厚，周也；朴茂雄深，汉也；风华秀令，唐也。三代政事俗习，亦略如之。魏继汉后，故汉风犹存；六代居唐前，故唐风先兆。

文章关世运，讵谓不然？裂周而王者，七国也；闰汉而统者，六朝也；窃唐而君者，五代也。七国所以兆汉，六朝所以开唐，五代所以基宋。然七国、六朝，变乱斯极，而文人学士，挺育实繁。屈、宋、唐、景鹊起于先，故一变为汉，而古诗千秋独擅；曹、刘、陆、谢，蝉连于后，故一变为唐，而近体百世攸宗。五季乱不加于战国，变不数于南朝，而上靡好文，下旷学古，故自宋至元，历年三百，莫能自拔。非天开明德，宇宙其无诗哉！文章非末技也，权侔警跸，功配生成，气运视以盛衰尘劫，同其悠远，语其极至，则源委于六经，淜湃于七国，浩瀚于两都。西京下无文矣，非无文，文之至弗与也。东京后无诗矣，非无诗，诗之至弗与也。孔曰：草创之，讨论之，修饰之，润色之，千古为文之大法也。孟曰：不以文害辞，不以辞害意，以意逆志，是为得之千古谈诗之妙诠也。世谓三代无文人，六经无文法，吾以为文人无出三代，文法无大六经。彖象、大传，一何幽也，诰、颂、典谟，一何雅也。春秋高古简严，礼乐宏肆浩博，谓圣人无意于文乎？胡不示人以璞也？夫周之所尚，孔子所修，四教所先，四科所列，何物哉？诗三百五篇，有一字不文者乎？有一字无法者乎？离骚，风之衍也，安世雅之缵也，郊祀颂之阐也，皆文义蔚然，为万世法。惟汉乐府歌谣，采摭闾阎，非由润色，然质而不俚，浅而能深，近而能远，天下至文，靡以过之。后世言诗，断自两汉，宜也。周、汉之交，寔古今气运一大际会。周尚文，故国风、雅、颂皆文，然自是三代之文，非后世之文。汉尚质，故古诗、乐府多质，然自是两汉之质，非后世之质。文质彬彬，周也。两汉以质胜，六朝以文胜。魏稍文，所以逊两汉也；唐稍质，所以过六朝也。国风、雅颂，并列圣经，第风人所赋，多本室家行旅、悲欢聚散、感叹忆赠之词，故其遗响，后世独传。楚一变而为骚，汉再变而为选，唐，三变而为律，体格日卑，其用于室家行旅、悲欢聚散、感叹忆赠则一也。雅颂闳奥淳深，庄严典则，施诸明堂清庙，用既不伦，作自圣佐贤臣，体又迥别。三代而下，寥寥寡和，宜矣。琴曲虞舜至文王，犹阁帖，苍颉至大禹，皆后人伪作无疑。四言之赡，极于韦孟，五言之赡，极于焦仲卿；杂言之赡，极于木兰；歌行之赡，极于畴昔。帝京。排律之赡，极于岳州。𦿵府诸篇。虽境有神妙，体有古今，然皆叙事工绝，诗中之史，后人但知老杜，何哉？晋四言惟独漉篇词最高古。如独漉独漉，水深泥浊。泥浊尚可，水深杀我。空床低帷，谁知无人。夜行衣绣，谁知假真。猛虎斑斑，游戏山间，虎欲啮人不避，豪贤大有汉风，几出魏上。然是乐府语，非四。言本色也。四言短章效三百，长篇，仿二韦颂体，间法唐邹，变调，旁参操植，晋以下无论矣。四诗典则雅淳，自是三代风范，宏丽之端，实自离骚发之。纡回断续，骚之体也；讽谕哀伤，骚之用也；深远优柔，骚之格也；宏肆典丽，骚之词也。自圣门学诗，大者兴观群怨，次则多识草木鸟兽之名。然国风、雅颂，篇章简古，咏叹悠长，或一物而屡陈言，或片语而三致意，盖六经之文，体要当尔。屈原氏兴，以瑰奇浩瀚之才，属纵横艰大之运，因牢骚愁怨之感，发沉雄伟博之辞，上陈天道，下悉人情，中稽物理，旁引广譬，具网兼罗。文词巨丽，体制闳深，兴寄超远，百代而下，才人学士，追之莫逮，取之不穷，史谓争光日月，讵不信夫！

昔人云：诗文之有骚赋，犹草木有竹，禽兽有鱼，难以分属。然骚实歌行之祖，赋则比兴一端，要皆属诗近之。若荀卿、成相云礼诸篇，名曰诗赋，虽谓之文可也。屈、宋诸篇，虽遒深闳肆，然语皆平典。至淮南招隐，叠用奇字，气象雄奥，风骨棱嶒。拟骚之作，古今莫迨。昭明独取此篇，当矣。

餐秋菊之落英，谈者穿凿附会，聚讼纷纷。不知三闾但托物寓言，如集芙蓉以为裳，纫秋兰以为佩，芙蓉可裳，秋兰可佩乎？然则菊虽无落英，谓有落英亦可。屈虽若误用，谓未尝误亦可。以尔雅释名读北山云汉，则谬以千里矣。余为此论，祗足供曲士一笑，质之旷代，当有知言。沅有芷兮澧有兰，思公子兮未敢言。恍忽兮远望，观流水兮潺湲。唐人绝句，千万不能出此范围，亦不能入此阃域。袅袅兮秋风，洞庭波兮木叶下，形容秋景入画，悲哉！秋之为气也，憭栗兮若远行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，模写秋意入神，皆千古言秋之祖。六代唐人诗赋，靡不自此出者。

王孙兮不归，春草生兮萋萋。岁暮兮不自聊，蟪蛄鸣兮啾啾。汉凛凛岁云暮，蟪蛄夕鸣悲。齐春草秋更绿，公子未西归。咸自此选出于骚，往往可见。美人出游九河，全用骚词。江有香草，目以兰。黄鹊高飞，离哉翻，亦本骚格。贾、马诸赋不必言矣。骚与赋句语无甚相远，体裁则大不同。骚复杂无伦，赋整蔚有序。骚以𫩧蓄深婉为尚，赋以夸张宏巨为工。和平婉丽，整暇雍容，读之使人一唱三叹者，九歌等作是也。恻怆悲鸣，参差繁复，读之使人涕泣沾襟者，九章等作是也。九歌托于事神，其词不露，故精简而有条。九章迫于恋主，其意甚伤，故总杂而无绪。骚盛于楚，衰于汉而亡于魏；赋盛于汉，衰于魏而亡于唐。以反骚视离骚，以九怀视九辨，以宓妃视神女，以景福视灵光，无论作述，优劣较然。求骚于汉之世，其招隐乎？求赋于魏之后，其三都乎？汉诗文、赋皆极至，独骚不逮。然大风之壮，小山之奇，冠绝千古，故不在多。四言盛于周、汉，一变而为五言；离骚盛于楚汉，一变而为乐府。体虽不同，词实并驾，皆变之善者也。世之有战国也，文之有左、庄也，骚之有屈、宋也。其时周之后，汉之先也；其业周之下，汉之上也。三言之工，盖莫过于练时曰、天马徕等篇。自后递相祖述，若缪袭、韦昭、傅玄辈，第得其章句神奇奥眇处，顿尔悬绝。汉人事事不可及，庸讵五言？郊祀歌：练时日，天马华烨烨，五神象载瑜。赤蛟六章三言。日出入天门、景星三章杂言，余皆四言。虽语极古奥，倘潜心读之，皆文从字顺，旨趣了然。惟杂言难通，计中必有脱误，不可考矣。铙歌曲

句读多讹，意义难绎，而音响格调，隐中自见。至其可解者，往往工绝，如巵言所称驾六飞龙，四时和等句是也。然以拟郊祀，则兴象有余，意致稍浅。汉三言中可法者，

灵之车，结玄云，驾飞龙。羽旄纷，牲茧粟，粢盛香。尊桂酒，宾八乡。众嫭并，绰奇丽，颜如荼，兆逐靡。天马来，龙之媒。历阊阖，观玉台月。穆穆以金波，日华耀以宣明。百君礼，六龙位，勺椒浆，灵已醉，灵殷殷，烂扬光。延寿命，永未央。游石关，望诸国。月支臣，匈奴服。巫山高，高以大，淮水深，难以逝。芝为车，龙为马，览遨游，四海外。圣人出，阴阳和。美人出，游九河。泰山崔，百卉殖。民何贵，贵有德。郊祀炼辞煆字，幽深无际，古雅有余。铙歌陈事述情，句格峥嵘，兴象标拔，惜中多不可解。今人安世等篇，多不点目，宁暇此乎？铙歌、朱鹭、思悲翁、艾如张，语甚难译，而意尚可寻。惟石流篇名词义皆漫无指归，后人臆度纷纷，终属讹舛。翁离一章有脱简，非全首也。郊祀多近房中，奥眇过之，和平少乏。铙歌多近乐府，峻峭莫并，叙述时艰。汉人诗文率明白典雅，惟此稍觉不类，亦犹书之盘庚、易之大玄耳。

元李孝光云：郊祀若颂，饶歌、鼓吹若雅，琴曲、杂诗若国风，此就乐府言之耳。若通举一代，则唐山诸篇于颂，韦孟诸篇于雅，枚、李诸篇于风，体制格调尤近。铙歌词句难解，多由脱误致然。观其命名，皆雅致之极。如战城南、将进酒、巫山高、有所思、临高台、朱鹭、上陵、芳树、雉子班、君马黄等，后人一以入诗，无不隹者，视他乐府篇目，尤为过之。意当时制作，工不可言，今所存意义明了，仅十二三耳，而皆无完篇，殊可惜也。石流、上邪等篇名，亦当有脱误字，与诸题不类。

汉四言自有二派：安世、讽谏、自劾等篇，典则淳深，商周之遗𮜿也。黄鹄、紫芝、八公等篇，瑰奇风藻，魏晋之前驱也。唐山后、东平武德歌、韦孟后、傅毅励志诗，皆典实不浮，差可绍响，然高古浑噩，大弗如也。秦嘉述昏，语虽简短，而和平雅则讽咏有余。白狼三章，太浅无味，明堂五章，太质无文，皆出此下。高帝黄鹄歌，是月明星稀诸篇之祖，非雅颂体也。然气槩横放，自不可及。后惟孟德老骥伏枥四语奇绝，足当若山不厌高，及仲达天地开辟等句，虽规模宏远，渐有蹊径可寻。子建责躬一章，词义高古，几并二韦。应诏，赡而不冗，整而有序，得繁简文质之中，绝可师法。朔风稍露词人脚手格调在汉、魏间，来日大难。是乐府非风雅体也。魏陈思下仲宣数章，间有稚语，而典则雅驯，去汉未远。子桓篇什虽众，雅颂则微，公干诸人，寥寥绝响，至稽、阮乃复大演，而四言又一变矣。临淄矫志，大类铭箴，邯郸答赠，无殊简牍。薛莹献主章疏之体，晋人独漉乐府遗风，皆非四言本色。甚矣合作之难也。四言汉多主格，魏多主词，虽体有古近，各自所长。晋诸作者，浮慕三百，欲去文存质，而繁靡板𣐟，无论古调，并工语失之。今观二陆、潘、郑诸集，连篇累牍，绝无省发，虽多奚为？傅𬆫迪志诗，亦法二韦，典则近之，高古不逮。然东京整赡，独见此章。叔夜幽愤，抑又下矣。叔夜送人从军至十九首，已开晋、宋四言门户，然雄辞彩语，错互其间，未令人厌。至士龙兄弟，泛澜靡冗，动辄千言，读之数行，𢲅卷思睡。说者谓五言之变，昉于潘、陆，不知四言之亡，亦晋诸子为之也。宋、齐、颜、谢，递相祖述，遂成有韵之文。梁、陈、隋氏，弃而不讲，风雅湮没，匪朝夕矣。晋以下，若茂先励志、广微补亡、季伦吟叹等曲，尚有前代典刑。康乐绝少四言，元亮停云荣木，类其所为五言。要之叔夜太浓，渊明大淡，律之大雅，俱偏门耳。四言句法高古者，已经前人采摭，自□精工奇丽，代有名篇，虽非本色，不可尽废，漫尔芛之。仲长统乘云无辔，骋风无足，沆瀣当餐，九阳代烛。窦玄妻䒖䒖白兔，东走西顾。衣不如新，人不如故。秦嘉皎皎明月，皇皇列星。严霜惨凄，飞雪覆庭。魏武山不厌高，海不厌深，周公吐哺，天下归心。月明星稀，乌鹊南飞，绕树三匝，无枝可依。老骥伏枥，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，壮心不已。文帝丹霞蔽日，釆虹垂天，山谷潺潺，叶落翩翩。上山采薇，薄暮苦饥。溪谷多风，霜露沾衣。芙蓉含芳，𦴻蓞垂荣，朝釆其实，夕佩其英。东阿昔我𭃡迁，朱华未稀；今我旋止，素雪云飞。月落参横，北斗阑干。亲交在门，饥不及餐。子好芳草，岂忘尔贻。荣华将茂，秋霜瘁之。晋宣帝天地开辟，日月重光，肃清万里，总齐八方。叔夜目送飞鸿，手挥五弦，俯仰自得，游心太玄。步兵青阳曜灵，和风容与，明月映天，甘露被宇。士衡来日苦短，去日苦长，今我不乐，蟋蟀在房。

右诸语或类古诗，或类乐府，或近文词，较之雅颂则远。皆四言变体之工者。典午以后，即此类不易得矣。上古四言，明良喜起，无论，若康衢击壤，后之识者，疑信相参，然语大类典谟，非周末所能伪也。次则穆满二章，亦自淳雅。紫玉一歌，实开后世情感之祖，而语不甚类春秋。如故见鄙姿，逢君辉光，身远心近，何能。暂忘酷似东京乐府，恐汉人取高帝黄鹄歌拟作也。

晋乐府四言有绝似汉人者，如独漉篇全章逼近。又陇头谣：陇头之水，流离四下，嗟我行役，飘然中野。安东平凄凄烈烈，比风为雪，舡道不通，步道断绝，皆相去不远。齐、梁后，此调不复睹矣。魏武短歌行二篇，其一对酒当歌，末四语𫩧寄，已自不浅。其一亦四言，首言西伯，次齐桓，又次言晋文，则终篇皆挟天子令诸侯，三分天下之意，而犹以尊王攘寇，臣节不坠为盛德。噫！孟德之心，不待分香卖履而后见矣。魏武对酒当歌，子建来日大难巳乖四言面目。然汉人乐府本色尚存，如明明如月，何时可掇。忧从中来，不可断绝。自惜䄂短，内手知寒，亲交在门，饥不及餐之类。至嗣宗、叔夜一变，而华瞻精工，终篇词人语矣。太白云：兴寄深微，五言不如四言，七言又其靡也，况刺之以声调俳优哉？唐人能为此论，自是太白。然李集四言甚稀，如百忧、雪谗、来日、大难等篇，以较汉、魏远甚。要之，李五言不能脱齐、梁，则所称四言，亦非雅颂之谓也。老杜无四言诗，然羌村峥嵘，赤云西，出塞朝进上东门二篇，实得风骚遗意，惜不尽脱唐调耳。太白独漉篇罗帏卷舒，似有人开，明月直入，无心可猜。四语独近。又公无渡河长短句中有绝类汉、魏者，至格调翩，望而知其太白也。

退之琴操，子厚鼓吹，锐意复古，亦甚勤矣。然琴操于文王列圣，得其意，不得其词；鼓吹于铙歌，诸曲得其调不得其韵。其犹在晋人下乎。臣罪当诛，天王圣明，意则美矣，然语非。商周本色。明月清风，良宵会同。星河易𮋒，𭞹娱不终。玉尊翠杓。为君斟酌，今夕不饮，何时𭞹乐。虽出唐人小说，月明星稀之后，实仅见此。苏、黄谓非子建、太白不能。然太白不如此间雅，颇类子建来日大难中语。世以乐府为诗之一体。余历考汉、魏、六朝、唐人诗，有三言、四言、五言、六言、七言、杂言、近体、排律绝句，乐府皆备有之。练时日、雷震震等篇，三言也；箜篌引、善哉行等篇，四言也；鸡鸣、陇西等篇，五言也；乌生鴈门等篇，杂言也；妾薄命等篇，六言也。燕歌行等篇，七言也。紫骝枯鱼等篇，五言绝也。皆汉魏作也。挟瑟歌等篇，七言绝也。折杨柳、梅花落等篇，五言律也，皆齐、梁人作也。虞世南从军行、耿𣲗出塞曲五言排律也。沈佺期卢家少妇、王摩诘居延城外七言律也，皆唐人作也。五言长篇则孔雀东南飞，七言长篇则木兰歌，是乐府于诸体无不备有也。汉乐府多于古诗，六朝相半，盛唐前尚三之一。中晚而下，至于宋元，律诗日盛，古体且寥寥矣，况乐府哉？乐府三言湏模仿郊祀，裁其峻峭，剂以和平；四言当拟则房中，加以春容，畅其体制。五言孰习相和诸篇，愈近愈工，无流艰涩。七言间效铙歌诸作，愈高愈雅，毋堕卑陬。五言律绝，步骤齐梁，不得与古体异；七言律绝，宗唐初盛，不得与近体同。此乐府大法也。三百篇荐郊庙，被弦歌，诗即乐府，乐府即诗，犹兵寓于农，未尝二也。诗亡乐废，屈、宋代兴，九歌等篇以侑乐，九章等作以抒情，途辙渐兆，至汉郊祀十九章，古诗十九首，不相为用。诗与乐府门类始分，然𭆏体未甚远也。如青青园中葵，曷异古风；盈盈楼上女，靡非乐府。魏文兄弟，崛起建安，拟则前规，多从乐府，唱酬新什，更创五言，节奏既殊，格调夐别，自是有专工古诗者，有偏长乐府者。梁、陈而下，乐府古诗变而律绝。唐人李、杜、高、岑，名为乐府，实则歌行。张藉、王建，卑浅相矜，长吉、庭筠，怪丽不典。唐末、五代，复变诗余，宋人之词，元人之曲，制作纷纷，皆曰乐府。不知古乐府其亡久矣。取乐府之格于两汉，取乐府之材于三曹，以三曹语入两汉调，而浑融无迹，会于骚雅，噫未易言也。乐府之体，古今凡三变。汉魏古词一变也；唐人绝句一变也；宋、元词曲一变也。六朝声偶，变唐之渐乎。五季诗余，变宋之渐乎。唐歌曲如水调歌、凉州、伊州之类，止用五七言绝，近体，间有采者，亦截作绝歌，至五七言古，全不入乐矣。古乐府近代寥寥者，房中、郊祀，典奥难入；铙歌、横吹，艰诘难通，相和杂谣，悃质难会。后人读郊祀、铙歌，则见以为太深，读相和清平，则见以为太浅，故二者茫无入手，其病皆在习近体，不习古风，熟唐音，不熟汉语耳。若烂读上古歌谣，及三百篇、两汉诸作，溯其源流，得其意调，一旦悟入，真有手舞足蹈，乐不自支者。熟参国风、雅、颂之体，则郊祀、房中，若建瓴矣。熟读白云、黄鹄等辞，则相和清平，如食𬞈矣。

诗与文判不相入，乐府乃时近之。安世歌多用实字，如慈孝、肃雍之类，语之近文者也。鼓吹曲多用虚字。如者哉？而以之类句之近文者也。相和诸曲，鴈门、折杨柳等篇，则纯是文词，去诗反远矣。郊祀用实字，愈实愈典；铙歌用虚字，愈虚愈奇，皆妙于用文者也，而源流实本三百篇。盖雅颂语多典实，虚字助语，则全诗所同，但铙歌下得更奇耳。鴈门太守行，通篇皆赞词，折杨柳通篇皆戒词，名虽乐府，实寡风韵。魏武多有此体，如度关山、对酒行，皆不必法也。

乐府自魏失传，文人拟作，多与题左。前辈历有辨论。愚意当时但取声调之谐，不必词义之合也。其文士之词，亦未必尽为本题而作。陌上桑本言罗敷，而晋乐取屈原山鬼以奏陈思，置酒高堂上，题曰箜篌引，一作野田黄雀行，读其词皆不合。盖本公䜩之类，后人取填二曲耳。其最易见者，莫如唐乐府所歌绝句，或节取古诗首尾，或截取近体半章，于本题面目全无关涉。细考诸人原作，则咸自有谓，非缘乐府设也。今欲拟乐府，当先辨其世代，核其体裁。郊祀不可为铙歌，铙歌不可为相和，相和不可为清摘，拟汉不可涉魏，拟魏不可涉六朝，拟六朝不可涉唐，使形神酷肖，格调相当，即于本题乖迕。然语不失为汉魏，六朝，诗不失为乐府，自足传远。苟不能精其格调，幻其形神，即于题面无毫发遗憾，焉能有亡哉？乐府大篇，必仿汉魏小言，间取六朝近体，旁参唐律，用本题事，而不失本曲调，上也；调不失而题小舛，次也。题甚合而调或乖，则失之千里矣。近代诗流，率精于证题，而疏于合调，漫发此论。董逃行，实缘董卓作，然本曲巳全无此意。至魏武乃言长生，陆机则感时运，传玄复托夫妇，咸自足传玄诗遂为六言绝唱。唐元桢、张藉竞用本事，而卑弱靡琐，了无发明。余谓拟魏、晋乐府，尽仍其误，不妨，乃反有古色，正如二王字律之六书有大谬者，后人皆故学之。近时诸公，自是正论。余恐面目愈合，形神愈离，复阐兹义，第难为拘拘者道也。

汉古八变歌，文繁于质，景富于情，恐是曹氏弟兄作。汉人语亦有甚丽者，然文蕴质中，情溢景外，非后世所及也。晋乐府奏子䢖明月照高楼诗，中四句云：北风行萧萧，烈烈入吾耳。心中念故人，泪堕不能止。陈王本辞所无，殊类魏武语也。左延年秦女休行，叙事真朴，黄𭃡乐府之高者。傅玄庞烈妇，盖效女休作者，辞义高古，足乱东西京乐府叙事。魏晋仅此二篇。繁钦、定情气骨稍弱陈思，而整赡都雅，宛笃有情。同声之后，此作为最。汉郊祀歌十九章，以为司马相如等作，而青阳、朱明四章，史题邹子乐名。按四章体气如一，皆四字为句，辞虽淳古，而意极典明，当出一人之手，是为邹作无疑。前有帝临一章，与四篇绝类，章法长短正同。盖五篇共序五帝，亦邹作，无疑，史缺文耳。余练时曰等篇，辞极古奥，意致幽深，错以流丽，大率祖骚九歌。然骚语和平，而此太峻刻。至天门景星篇，中间有句读难定，文义眇通处。曰出入一篇，绝与铙歌相类，又与郊祀体殊，大率非一人作，未可据为长卿也。练时日，骚辞也。维泰元，颂体也。二篇章法绝整，练时日三言之极奇者，惟泰元，四言之极典者，一则赡丽精工，一则淳质古雅。后人拟郊祀者，当熟读为法。华烨烨、赤蛟二章，类练时日、青阳四章，短体之工者，亦当熟参。

铙歌十八章，漫不得其所自。郊祀则全乐首尾具存。练时日，迎神也。帝临五篇，五帝也。惟泰元，元精也。天地、日出入，三大也。天马、景星、灵芝、白麟、赤雁诸瑞也。赤蛟，送神也。拟郊祀湏得其体气典奥处；拟铙歌湏得其步骤神奇处。虽诘屈幽玄，必意义可寻，愈玩愈古乃佳。若牵强生涩，辞旨不通，而以为汉，匪所知也。铙歌十八章，说者咸谓字句讹脱，及声文混淆固然，要亦当时体制大槩如此。如郊祀歌日出入、象载瑜乐府乌生八九子等篇，步骤往往相类，岂皆讹脱。混淆耶？又魏缪袭、吴韦昭、晋傅玄皆有拟铙歌辞，当时去汉未远，诸人固应见其全文，而所拟辞节奏意度，亦绝与今所传汉词相类。推此论之，铙歌体制槩可见矣。铙歌如上之回、巫山高、战城南三篇，皆首尾一意，文义暸然，间有数字艰诘耳。君马黄一篇，章法尤为整比，断非讹说也。而有所思一篇，题意语词最为明了，大类乐府东门行等。上邪言情，临高台言景，并短篇中神品，无一字难通者。妃呼豨收中吾二句，或是其音，当直为衍文，不害全篇美也。上陵一篇尤奇丽，微觉断续。后半类郊祀歌，前半类东京乐府，盖羽林郎陌上桑之祖也。余篇若山有黄雀，亦有罗。雀以高飞，柰雀何？驾六飞龙，四时和。拉沓高飞暮安宿，何用葺之蕙用兰。皆此体之筌蹄。魏晋诸人极力仿佛者，读缪传传玄辞可见。今徒取□字句讹脱不通处，以拟铙歌，此非口舌可争。第取魏晋诸人制作读之，自当以余为独见也。

芳树一篇，不甚可解，而君有他心，乐不可禁二语，殊为妙绝。然是乐府四言所自出，亦曹、李诸人之祖，非风雅体也。郊祀、铙歌诸作，凡结语率以延龄益筭为言，盖主祝颂君上荫庇神休，体故当尔。乐府诸作亦有然者，意致率同后学，或以为汉人套语，非也。甄后塘上行，末言从军致独乐，延年寿千秋，本汉诗遗意，而注家以为妇人缠绵忠厚，由不熟东西京乐府耳。乐府尾句多用今曰乐相乐等语，至有与题意及上文略不相𮐃者，旧亦疑之。盖汉、魏诗皆以被之弦歌，必燕会间用之。尾句如此，率为听乐者设，即郊祀延年意也。读古人书，有不得解处，能多方参会，当自暸然。

汉仙诗若上元、太真、马明，皆浮艳太过，古质意象，毫不复存，俱后人伪作也。汉乐府中如王子乔及仙人骑白鹿等，虽间作丽语，然古意渤郁其间。次则子建五游、升天诸作，词藻宏富，而气骨苍然。景纯游仙，体格顿衰，尚多致语，下此无论矣。思王野田黄雀行，坦之云：词气纵逸，渐远汉人。昌榖亦云：锥处囊中，锋颖太露。二君皆自卓识。然此诗实仿翩翩堂前燕，非十九首调也。第汉诗如炉冶铸成，浑融无迹；魏诗虽极步骤，不免巧匠雕镌耳。乐府长短句体亦多出离骚，而辞大不类。乐府入俗语则工，离骚入俗字则拙。如沅有芷兮，澧有兰，思公子兮未敢言，山有木兮木有枝，心欲君兮君不知。句格大同，工拙千里。盖榜枻实风谣类，非骚本色也。

波滔天，尧咨嗟，大禹湮百川，儿啼不窥家，其害乃去。茫然风沙，太白之极力于汉者也，然词气太逸，自是太白语。

兔丝附蓬麻，引蔓故不长。嫁女与征夫，不如弃路傍。子美之极力于汉者也，然音节太亮，自是子美语。史游急就篇第三十二章云：汉地广大，无不容盛。万方来朝，臣妾使令。边境无事，中国安宁。百姓承德，阴阳和平，风雨时节，莫不滋荣。灾蝗不起，五榖熟成。贤圣并进，博士先生。长乐无极，老复丁右。与汉郊祀歌青阳朱明等章绝类。至杂置白狼、磐木三章，殆不可辩。杨用修、冯汝言俱未拈及，录其全文于此，以谂好古者。又三十四章云：山阳过魏，长沙、北地，马饮漳邺及清河、云中、定襄与朔方、代郡、上谷、右北平、辽东滨西上平冈、酒泉强弩与炖煌，居边守塞备胡羌，远近还集杀胡王，汉土兴隆中国康。此章亦甚类雁门太守等行。又第三十三章末云：与天相保无终极，建号垂统解怫郁，四民康宁咸来服，集，何湏念虑合为一，亦类郊祀。又三十六、二十七二章，俱颇近杂乐府词折杨柳之类。

王元美秇𫟍巵言云：柏梁体中，枇杷、橘栗、李、梅、桃，虽极可笑，然亦有所自。盖宋玉招魂篇中语也。余戏谓此句遂为急就一书所自出，诸篇中皆此体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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