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内学界对哀伤的实证研究始于汶川地震。2011年,唐苏勤跟着导师研究地震后人的创伤后应激障碍(PTSD),随着时间过去,创伤没有消失,灾难、死亡成为禁忌话题,哀伤情绪持续地、低沉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。面对一场巨大的、集体性的失去,我们每个人都可能被引发一些“模糊的哀伤”,这是创伤体验对于人的自我价值与信念的动摇。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下,我们开始追问,这个世界是不是可以掌握?这个世界是不是公平的?我是不是有能力去应对世界的变化?
2012年,经历了一位至亲去世,唐苏勤将研究重心转向了哀伤。在国外,学术界讨论、争议“过度的哀伤是否应该作为疾病”,国内的学者也开始探讨,我们的哀伤具有哪些特殊性,国外的哀伤量表、干预体系是否适用于中国语境?
近几年,哀伤研究与干预随着国内心理学研究的发展,这一小众的研究方向才逐步走到大众视野。此外,AI复生技术作为哀伤干预的一种方法已成为现实。未来,哀伤干预将不局限于药物、心理咨询层面。我们该如何面对技术的干预?它将如何影响人们对死亡的看法?
我和唐苏勤聊了聊她对哀伤的研究和哀伤干预的临床经验,如何从哀伤疗愈的角度理解AI复生。在她的书《好好告别:我们如何疗愈哀伤》里,她也给我们普通人提供了应对哀伤的建议。
以下是与唐苏勤的对话。
1、延长哀伤障碍,作为一种精神障碍
问:我们怎么理解哀伤,它是一种情绪,还是一种疾病?
唐苏勤:所谓哀伤,失去了才会有伤,我们会感到悲伤、低落的情绪。大部分人会有6到12个月的急性哀伤期,更愿意独自一人,这是正常的压力事件后哀伤平复的过程。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自我修复,就像不是所有人的感冒都会快速自愈。上世纪80年代,国外学者提出一个术语“病理性哀伤”,也叫“异常哀伤”或“创伤性哀伤”,作为一个症状群来描述哀伤没有办法随着时间好转的情况。
过度的哀伤是否应该被判定为疾病,在国外经过了很多年的讨论、研究。2018年,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将延长哀伤障碍(prolonged grief disorder, PGD)作为一种精神障碍列入《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(ICD-11)》,如果在六个月、一年甚至更长时间,哀伤持续,并伴随强烈的情感痛苦,较高的抑郁、焦虑症状,影响到正常生活,就需要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的帮助。
临床上有一种叫“被伪装的哀伤”,有的人通过愤怒、焦虑的情绪来表达哀伤,原来是个情绪稳定的人,现在很容易发火,被激怒。另一种叫“延迟的哀伤”,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没什么,等到某个契机,被封锁的情绪突然决堤,人就崩溃了。
问:六个月是临床上允许哀伤的期限吗?
唐苏勤:时间只是作为参考。现在有两套时间标准,世界卫生组织对于延长哀伤障碍的诊断标准是6个月,而美国精神病学协会的诊断标准时成年人12个月,儿童青少年6个月。最重要的是根据情绪状态和社会功能来评估是否需要干预。
问:哀伤可以被量化吗?
唐苏勤:现在有专业量表可以作为评估的参考,比如国际延长哀伤障碍问卷。量表包含两个部分,一类是思念和反刍思维,指每时每刻都控制不住地想念逝者、脑海中不断地浮现与逝者相处的画面;一类是情绪痛苦,感到孤独、不再快乐、回避、怨恨、不再信任和对生活失去兴趣,没有盼头等等,和抑郁症的量表有些类似。
理论上,分数越高,哀伤的程度越重。但量表测评方式有一个前提是假设你会表达你的哀伤,所以通过哀伤量表测量哀伤,女性的得分一般比男性高。这不代表男性就不哀伤,他们更多是不会表达哀伤,不习惯表现脆弱。
唐苏勤的课堂,关于死亡
问:男性和女性的哀伤表达有哪些差异?
唐苏勤:从统计学上讲,哀伤的表达确实存在性别差异。在哀悼过程中,女性更多表现为情感性、直觉性的哀悼,比如哭泣,通过更私人的方式表达思念。男性则表现为工具性的哀悼,通过处理事务来调整自己的状态,比如主持葬礼,制作纪念册,主导复刻AI数字人,还有人沉迷工作,假装事情没有发生过,他也许会再要一个孩子,或者换一个城市生活。
男性和女性来到咨询室的诉求也有差异。女性更想知道如何处理跟孩子之间的回忆,理解和接受孩子去世这件事对于她们很重要。我遇到一个妈妈,女儿在国外因抑郁症自杀了,这个妈妈无法接受,她质问自己,为什么女儿会自杀,为什么她不告诉我,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妈妈?这是她哀伤背后更大的心结。
男性更想得到情绪管理的建议,比如回去上班要怎么跟同事打交道,别人来安慰要怎么回应,这件事情会不会影响我的工作,怎么照顾小孩。
每一对夫妻情况会有不同,这两种哀悼方式没有好坏,只是巨大的差异可能会导致夫妻关系破裂,很多失子家庭最后都离婚了。
问:在咨询中,你对丧亲群体的观察是怎样的?
唐苏勤:2014年,我开始做哀伤咨询,每年会接触十到二十位丧亲者,女性来访者居多,她们都失去了至亲。失去孩子的父母有时会一起来,尽管如此,大家默认需要帮助的是妈妈,爸爸只是陪着她来。一般孩子的爸爸作为主要叙述人,他能够比较冷静地把失去孩子的经历说清楚,而妈妈往往崩溃到难以开口。
我们总以为家庭成员应该“同步哀伤”,其实不是的,双方的哀伤往往是异步的。有时一方更想回忆过去,一方则想要尽快恢复生活。有时女方指责男方冷漠,我很伤心,你为什么不伤心,男方也会反过来指责,我已经走出来了,你怎么还没有好起来。
在咨询室,我们会终止这种指责,引导他们听对方的感受,理解对方的哀悼方式。但在现实中,我们很难真正坐下来谈论这些话题,我们没有谈论死亡的文化习惯。理解对方很难,我常说,如果真的不能理解,那就做到尊重,给对方时间。
问:共同的伤痛为什么反而没有让他们彼此抱紧?
唐苏勤:这是人性里更痛苦的部分。丧亲者最重要的社会支持来自家人,但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,我很少跟家人聊这些。
另一方面,孩子作为两人共同的回忆,你看到对方,会触发你想到孩子的逝世,家人成为了一个提醒物,有人没有办法承受。哀伤的背后还有愧疚,觉得无法给对方交代,最后选择远离一切,包括自己的另一半。
哀伤与疗愈实验室的小程序,帮助丧亲者疗愈
2、“模糊性哀伤”:当秩序被打破,生活失去掌控感
问:哀伤疗愈从哪里开始?
唐苏勤:接受死亡的事实是哀伤疗愈的第一步。在一套标准化的哀伤疗愈流程里,至少会分为四个任务,第一步是接受死亡的事实,接受失去,只有承认死亡已经发生,才能谈论后面的事情。后续的任务包括,处理情绪的痛苦;适应,包括外部适应生活的改变,和内部适应自己不再是妻子、母亲、丈夫、父亲的角色,以及信仰上的改变,我能否掌控我的生活;找到新的方式跟逝者连接,同时让生活继续。
问:如果始终不能面对亲人的死亡怎么办?
唐苏勤:那我们先搁置。第一次来咨询的人,我告诉他们,哀伤的过程会是怎样的,有的人同时存在哀伤和创伤,Ta会闪回到亲人去世前的某个画面,那可以孤立地去处理这段记忆,如果Ta有情绪问题,可以先做情绪管理。
至于Ta要怎么理解死亡,我们暂时没有答案。但我相信,只要Ta开始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这件事,哀伤的感受会越来越淡。
问:做哀伤疗愈,国内的关注点和治疗方式和国外有什么不同吗?
唐苏勤:我们不能完全按照国外的干预方案走,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延长哀伤中心共设定了16次咨询,作为社会支持,第3次咨询邀请一位好友或家人参与,但对于我们来说,我们并不知道,家人会是社会支持还是破坏因素,在邀请他们之前,我们需要更多次的咨询,讨论来访者感受到的社会支持和压力的来源是什么。
处理情绪问题时同样需要考虑中国社会的语境。在国外,咨询师告诉来访者,你宣泄吧,你在外面也可以哭的,Ta就OK了。我们的来访者有很多顾虑,我哭了好丢脸,别人会怎么看我,我的倾诉和情绪会给别人带来什么负担,他们会陷入负面情绪黑洞,产生“反刍思维”,也是我的博士论文研究课题,这些压力在国外的丧亲者身上很少见。
国内正在从0到1地建立自己的哀伤疗愈体系,从修订量表到质性研究,试图找到影响我们过度哀伤的主要因素,通俗来讲就是“心结”,从而影响哀伤干预的方法。
唐苏勤带着丧亲者绘制“失去经历故事线”
问:国内丧亲者的心结有哪些?
唐苏勤:大部分人将责任归到自己身上,特别是失去孩子的父母。我前面提到的妈妈,女儿在国外自杀后,她像拿着放大镜检视自己日常生活的一切。为什么女儿会自杀?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谈论这个问题的答案,我们聊到,可能正是因为女儿认为她是一个好妈妈,不想让妈妈担心,所以没告诉她。
另外,我们对于自杀的污名化比较重,亲友需要承受更多的外部的压力。国外对于自杀也有污名化,但有一个可以公开谈论死亡的文化氛围,但我们是没有的。我告诉那个妈妈,你没错,去世的人也没错,强化她的信念感。
父母还需要承受“无后”带来的社会压力和羞耻感,包括舆论压力和内在的道德压力。我的同学在瑞士做了一项跨文化的研究,比较了中国的丧子父母和瑞士的丧子父母。失去孩子之后,哀伤程度没有差别,瑞士的父母更多表现在无法控制地想念孩子,中国的父母更多表现为抑郁情绪和社会功能受损,生活满意度更低,财务状况更差,社交网络更不多元,他们承受了更多的社会压力。
社会压力之外,还有对自我的否定。我的一个当事人,丈夫去世很久了,她还在深深地自我怀疑,丈夫走了,我一无是处,我不会再爱人,我没有再爱人的能力。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,我能自己带好孩子吗?她认为女儿因为爸爸而开朗、活泼,尽管她日常陪伴孩子的时间更多。她在贬低自己的价值。
问:什么样的人更容易出现延长哀伤障碍?
唐苏勤:失子、丧偶、比较突然的死亡、被“宣告的死亡”,比如意外事故、突发疾病、白发人送黑发人,延长哀伤障碍的风险都可能增加。
2020年9月到10月,我们做了一项心理创伤研究,招募了422位丧亲者,他们的亲人都在至少四个月之前离世。37.8%的参与者出现了延长哀伤障碍,还有比较高的抑郁、焦虑水平。2023年一项比较权威的基于流行病学调查的研究发现,在10994名丧亲者中延长哀伤障碍的发生率为8.9%,主要是失独父母和在地震中失去了至亲的人。
我们访谈发现,一些人哀伤是因为没有来得及告别,还有人描述,我接受亲人已经去世了,但我不能接受这样死亡的方式。当找不到一个确切的、能够接受的原因,人们的恢复期会更长。
问:巨大的灾难之后,人们如何面对哀伤,如何心理重建?
唐苏勤:从我自己和来访者身上,我看到的是哪怕没有直接丧亲,经历过的人都会有秩序被打破、失去掌握感的感受。这种情绪叫“模糊性哀伤”。我们并没有真的失去某个人,但确实丧失了一些东西。我们会产生疑问:这个世界是不是可以被掌握?这个世界是不是公平的?我是不是有能力应对这个世界的变化?
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,很多学者开始研究创伤后应激障碍(PTSD),起到了提升公众认识的作用。特别是这几年,很多人不太愿意谈论死亡了,一切过去了,我再也不想看到相关的新闻和消息,不想再谈论跟它有关的事情,这种情绪接近于PTSD中的回避。另一方面,对于很多丧亲者来说,会有不被理解,被抛弃,被遗忘,甚至愤怒的感觉。
我们可以在生活中重新建构对于生活的掌控感和自我价值,重建的过程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。
问:普通人怎么判断是否需要求助?
唐苏勤:在失去亲人后的六个月内,我们认为都不太需要干预,允许情绪自然发生,但不要被情绪伤害到,如果哭得太厉害了,呼吸不过来,做一些呼吸调整的练习,失眠很严重的话去看睡眠科,吃点安眠药,都没关系。
这段时间之后,如果还是觉得跟事情刚发生时一样,没有任何改善,情绪的黑洞越来越大,跟亲人、朋友也越来越疏远,觉得自己不再需要社会关系,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,我认为就需要专业帮助,看精神科医生,可以同时进行心理咨询。
大部分丧亲者其实都不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需要求助了。一方面是我们对于哀伤的认知不够,另外也是社会支持不够。我的来访者主要来自杀者干预和帮助独抚妈妈的公益组织,在自杀干预的过程中,志愿者发现自杀者的亲友同样需要关怀。国内现在有关注失独父母的公益组织,但社会支持还远远不够。
自己走进心理咨询室的人,很多都并不是来处理哀伤的,大众普遍没有认为这需要专业的心理干预,往往是咨询师在处理其他情绪问题的时候,追溯到亲人的死亡。
哀伤与疗愈实验室的自助小册
问:你认为比较充分的社会支持是哪些?
唐苏勤:社会支持与专业支持都需要,我和同行交流,他们提到自己会抱歉地拒绝哀伤咨询,觉得自己不胜任,国内现在还没有专业的培训和资格认证。
社会支持需要社区、医院、社会组织和大学都加入进来,共同接住丧亲人群。我在香港读博士时,课题组和公益机构合作,为丧亲者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。在香港,事发第一时间,死亡注册处和警署会给家属一个资料包,里面有公益机构的传单、咨询师的联系方式、临终关怀和哀伤辅导的资料,他们需要求助时可以知道怎么做。
国外很多医院都建立了一整套家属支持体系,在临终关怀阶段就包含了对患者家属的哀伤辅导,之后还有一到两年的定期随访,家属会被邀请回到医院,跟患者的家属分享,互助走过那段时间。如果意外去世,社工也会上门进行帮助。
3、尽量不要说节哀
问:什么时候哀伤干预可以告一段落?
唐苏勤:当我们带着哀伤可以正常生活了,不是最低程度地活着,而是尽量发挥出一个人的能力,那就可以告一段落了。做哀伤疗愈的目的,并不是让你不悲伤,不是让你忘记。可能终其一生,哀伤都不会消失,心里那个洞一直存在,只是你可以承接了。
有人觉得哀伤疗愈是要回到原来的人生轨迹上,其实不是的,更重要的是,当下与未来的人生怎么过。我接触的很多失独父母,孩子离世发生在十几年前,他们还是很伤心,哀伤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少。失去孩子之后,他们几乎都过上了另外一种人生,我们无法苛求他们回到过去,只能往前看。
问:你遇到过一直没能走出来的人吗?
唐苏勤:有的。几年前,通过公益组织,我有一位年轻的女性来访者,她原来是一位全职太太,失去丈夫后,她突然需要撑起这个家了,意外发现丈夫生前欠了很多债务。她怀疑以前丈夫对她的好是假的,丈夫欠债她都不知道。她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,又要抚养孩子。情绪、压力事件交织在一起,导致她无法走出困境。
但公益组织规定的咨询次数是有限的,我们没有等到那一件重新让她对生活有信心的事情发生,她最后很温和地跟我说,要不然我们就这样先算了,我先自己探索。
问:这种时候你会有无力感吗?
唐苏勤:我会有无力感,但她的处境过于复杂,当时的我也有能力上的局限。随着我对哀伤的研究越来越多,我想我现在能更快地帮助她建立自信。但我们后来没有再见面,我相信她应该过得更好了,她会在某一刻意识到自己是可以的。
唐苏勤
问:我们经常听到的安慰是,坚强一点,而当人沉浸在悲伤里,会被评价不够坚强。哀伤可以主观控制吗?
唐苏勤:在丧亲这件事情上,坚强反而不一定是好的特质。很多丧亲者表现得很坚强,假装不悲伤,看起来已经接受亲人离开了,但在某个时候,这颗定时炸弹就爆炸了。心结的松动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容易。
很多人问我,失去亲人很久之后,看到照片还是想哭,在公交车上突然想起某个人,会忍不住哭泣,会不会不正常?我说没事的,哭就哭吧。
尽量不要说节哀。节哀意味着你觉得Ta的哀伤是不对的,所以需要节制,还有类似的话,不要哭了,别伤心了,可以换成,我知道你很伤心。不用要求自己尽快好起来,振作起来,节哀顺变,允许情绪自然发生出来就好。
问:日常的安慰有用吗?
唐苏勤:安慰有用的,尽管哀伤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,但我们可以尽量去共情,多鼓励Ta。一遍一遍地讲述,一次又一次地整合记忆,本身就是重要的疗愈过程。其中风险的部分在于对方的回应,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心理咨询师,如果回应得不恰当,不但没能起到帮助,反而加重伤心。
除了倾听和回应,陪伴也很重要。来访者会提到,丧亲第一个月,身边有人陪,两三个月之后,尤其三个月之后到一年,这段时间他们会特别孤独,感觉被遗忘了。
问:在我们的哀悼文化里,好像不太能接受丧亲者表现出积极的情绪,甚至化妆打扮自己都是不允许的。
唐苏勤:我们的文化里确实存在对于丧亲者的社会约束,在哀悼期,有时我们能感觉到快乐,比如某个时刻想到跟逝者之间有趣的回忆,或者跟朋友出去看场电影,但很多人会马上陷入自责,自我诘问,我为什么会快乐?亲人离世不久,我怎么能干这些娱乐活动?不允许自己感觉到快乐,久而久之Ta会慢慢缩小生活范围,放弃社会功能,最严重的可能就选择自杀了。
很多丧亲者担心走出来是不是意味着忘记。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妈妈,有一天她告诉我,当她试图回忆女儿的脸,她发现有点模糊了。因为看到女儿的照片会伤心,她不想再随身携带照片,家里的照片也收了起来。那次她非常自责与内疚,她觉得如果连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,就没有人再会记得女儿了。
问:我们会忘记吗?
唐苏勤:我们都知道是不会的,至少目前我还没有碰到忘记的案例。
重要的是如何解释和看待这件事。我会跟那个妈妈说,记忆偶尔模糊很常见,你讲了那么多跟你女儿之间的事情,说明记忆没有消退,当你再看她的照片,她的样子就回来了,尽管现在想起女儿的次数没那么多了,每当你想起她的时候,还是会感觉到温暖。我们的对话会慢慢谈到未来,你觉得女儿希望你如何生活。
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持续性联结(Continuing Bonds),我们和亲人的关系不会因为死亡而终止,通过很多方式可以保持联结,包括随身携带照片,祭祀,给逝者写信,发悼念文章,随着技术的进步,象征性的纪念方式更加鲜活了,比如AI让照片变成了动态的、可以对话的“人”。
唐苏勤《好好告别:如何疗愈你的哀伤》
4、与逝者的联结,关于自我的定义
问:你怎么看待AI复生?
唐苏勤:这本质上是保持跟逝者联结的一种方式,比起“复生”,称之为“复刻”更准确,接近哀伤咨询时经常使用的一项技术,“空椅子”。我们会摆一把空椅子在来访者的对面,Ta对着空椅子说话,想象对面坐着自己的亲人,你有什么话想说吗?然后我们再请Ta坐在那把空椅子上,假装Ta是逝者,Ta会怎么回应。
很多人坐在空椅子的那一瞬间,包括我自己,马上就哭了。整个过程通过想象来完成,带来的情感浓度很高,在比较安全的环境下,对于哀伤的疗愈效果非常好。因为哀伤很重要的特征是对于逝者的思念,是想要跟逝者保持联系的愿望不能实现之后的悲伤,空椅子帮助Ta完成了一次持续性联结,将未完成的告别完成,如果Ta愿意,可以将对话指向未来,问问逝者对自己的祝福。
当AI以逝去的亲人的形象出现在Ta面前,感受会更真实和强烈。前几年,国外的研究团队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里使用过VR眼镜,通过虚拟现实的技术让你看到去世的亲人,回到记忆中某个创伤场景,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回忆,让你重新讲述、理解这件事情,从而达到疗愈的作用。这在心理学上属于“暴露疗法”。不过后续我没有看到论文发表,不知道这个技术是否成熟。
《流浪地球2》科学家图恒宇AI复生女儿
问:AI真的可以帮助疗愈哀伤吗?
唐苏勤:目前我还不能下结论,因为还没有研究数据。丧亲的人经常说感觉心里空了一块,空的不仅仅是那个人的位置,还有Ta的依托的自我概念。之所以复刻的过程对于亲属特别重要,因为Ta在通过这个方式和逝者保持联结,这也关于Ta如何定义自己。
我们对于部分自我的定义,需要通过与他人的关系来确认。比如我是一个好父亲,通过照顾小孩才能定义;我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,是因为我承担了家庭的责任。这些特质要在关系的互动中反映出来,当家人去世后,关系被拿掉,关于自我的定义便没有了依据。
只要丧亲者当下的生活和社会关系管理得还可以,这都是没有问题的。一段时间之后,有些人会觉得数字人可有可无,有些人就远离了,觉得不够真实,还有人觉得有些科幻恐怖。
从心理干预的角度,我其实不太希望通过“复刻”来进行哀伤疗愈。
问:为什么?
唐苏勤:止疼药可以在疼的时候吃,但不能每天都吃,是否会带来副作用,是未知的。空椅子的疗愈作用很好,但我们在咨询室崩溃没有关系,因为旁边有咨询师可以帮助你,引导你平复心情。但面对AI数字人,你在独自面对这把空椅子,这可能成为风险因素,你可能因此更伤心,因为真实的亲人不会再回来。
汶川地震后,我开始做亲历者创伤后应激障碍(PTSD)的研究,当时很多人失去了孩子,政策上这些夫妻可以再生一个孩子,但有的人没有这样做,哪怕再生一个孩子,原来的孩子也不会再回来。
目前AI数字人还没有伤害的案例出现,但这是人最脆弱的一段时间,如果因此无法投入新的生活,变得孤僻,与现实世界断开联系,Ta就需要帮助了。
问:谈论死亡是必要的吗?
唐苏勤:如果不是AI复生的出现,我们好像没有这么多地谈论死亡,这与我们的文化有关,我们需要一个谈论死亡的契机,比如祭祀、清明,我们更愿意谈论善终和体面的葬礼。
年轻人开始有谈论死亡的意识了,最近我参加学术会议,一位老师提到他们在深圳做了一个死亡咖啡馆的社区活动,一次活动后被投诉了,投诉的原因是他们公开谈论死亡。我们也在思考如何尊重大众的节奏,在做死亡教育的同时又不至于让人感到过于冒犯。
问:技术会不会影响到年轻人看待生与死的边界?
唐苏勤:肯定会有影响,现在AI还在不断进化,会生成自己的人格,越来越像真的人。丧亲的人可能因此无法分清楚,这个人是真实的人还是内心回忆的投射。
我的学生们多是2000年以后出生的,他们已经开始有不一样的观念,未来AI技术完全普及之后,他们可能觉得,生命本来就有两个,肉体生命和数字生命。他们对生命会有新的定义,这倒未必全然是坏事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